【江苏专刊】吴承恩的悲剧英雄情结
原载《群言·江苏专刊》
春日烂漫，走进河下古镇吴承恩故居。打铜巷里黄花正艳，暖辉满巷，青石板上金黄一片；眺望运河，帆影已稀，碧水依旧。历史时空将400多年光景还原成今日模样，踯躅射阳簃，徘徊竹林中，觉得他的背影依稀隐在竹叶中。
吴承恩像
如果时光倒流回400多年前，你会见到他瘦长身影，孑然独立。此地虽是“桥畔垂杨下碧溪”、“日暖花香山鸟啼”，主人心头却是“红尘闭门远，碧月入苑深”。这座吴氏门庭历经明王朝由盛转衰，一如满园婆娑竹林，历经秋风劲扫，叶落纷纷，寒意满庭。
明中叶，内忧外患，国运不济，宦官擅权。吴承恩“性敏而多慧，博极群书，为诗文下笔立成”，平生却饱受挫折，空有满腹经纶、过人才华而报国无门。他家境沦落，科考不利，至中年才补上岁贡生，流寓南京，长期靠卖文补贴家用。至60岁才出任长兴县丞，由于难容官场黑暗，愤而辞官，回到淮安故乡，终日与诗酒山水做伴，终在写作《西游记》中找回人生奋斗之畅想。
鲁迅曾说，《西游记》“虽述变幻恍惚之事，亦每杂解颐之言，使神魔皆有人情，精魅亦通世故，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”。吴承恩玩世不恭的背后是一个末路英雄的悲剧情结。他在《二郎搜山图歌》中写道：“救月有矢救日弓，世间岂谓无英雄？谁能为我致麟凤，长令万年保合清宁功。”他秉持忠君爱国的伦理观，渴望贤明君主，对政治黑暗悲愤至极，但怀才不遇，壮志未酬，只能空怀慷慨，临风叹息。
清风吹过松风轩与醉墨斋，春色将庭轩染透。徜徉其间，心底吟诵出“独倚东风番醉墨，遍题春色对蓬莱”的诗句。弃官归隐，终老南山，是古代文人的一种行藏选择。而吴承恩将世间风尘融于笔端，凝练成一个个鬼神精灵形象，以春秋之笔将人间光怪陆离的尘事演绎为神鬼出没的西天取经之道，留下一部传世之作，是那些采菊东篱的文人们不曾有过的奇幻经历。吴承恩的内心涌动着英雄的精神崇拜与如磐心结。
孙悟空，一个顶天立地的名字，一只逍遥乐观的猴子，铜头铁臂，火眼金睛，无拘无束，上天入地，腾云驾雾，追风逐电，任何艰险磨难、妖魔鬼怪，全然不惧，掣开如意金箍棒，打他个地覆天也翻，大英雄自有一腔热血浑身胆，这就是齐天大圣。吴承恩赋予人物形象的内涵——叛逆的石头。这个敢打敢杀的真英雄，石头般坚硬的意志中有着天生的叛逆精神和社会责任，勇敢无畏，匡扶正义，对封建秩序具有巨大冲击性和毁伤力。吴承恩为其铺就了一条历经磨难、战胜艰险的英雄之路。
国产动画电影《大闹天宫》中的孙悟空
所谓英雄，是指才能出众和英武过人之人，顶天立地、不惧鬼神、欲与天公试比高，是一个时代的标杆。英雄之路必与凶险相伴，佛祖设下81道劫难来磨炼他的心志。玉帝，天庭的最高统治者，对待反抗者唯有剿灭和招安两种选择。孙悟空被数度剿杀，两度招安。虽然神通广大、武艺高强，却身单力薄，他永远不可能是玉帝的对手。为获自由，孙悟空只得听从观音安排，保护唐僧西天取经。在历尽千难万险之后，他依旧不得自由，只不过拘管着他的不再是沉重的五行山，而是那个被如来佛祖封为斗战胜佛的自己。
“百世奇人悬日月，千秋孤愤诉晨昏。”吴承恩透过怪诞的神魔世界，倾诉着人间社会的现实悲剧。齐天大圣满足于斗战圣佛的灵光中，已被统治者同化，不再和天庭、佛祖分庭抗礼，放下金箍棒，立地成佛。一个追寻自由理想的化身，只能面对理想的破灭，他的背影里隐含着不由自主地加入权力体系的无奈，这是一个权力与世俗的牺牲者。他的悲剧在于：原本崇尚自由、放纵自我、张扬个性，最终无法抵挡内外的双重合力，个性泯灭、丧失自我，佛光普照中，双手合十，成为一尊斗战胜佛。
石猴的悲剧，其实就是吴承恩的悲剧。这偌大的天庭你对抗得了吗？你能翻出如来佛的手心吗？这一形象，激荡人心，挥之难去。
走过南书房“射阳簃”，幽兰滴露重，风低落花沉。清风吹拂水面，荡起几缕涟漪。风绕庭轩，这间见证了千古名著诞生的书斋前，立着吴承恩的汉白玉雕像，那若有所思的脸庞上凝着无言的惆怅，即便仰望长空，也无法掩饰悲思如风袭来。
孙悟空从石猴到美猴王，从齐天大圣到孙行者，最终成为斗战胜佛，这样的生命历程也是吴承恩内心的不甘。怎奈命运使然，无力回天。500年轮回，《西游记》不仅塑造了一个神话的虚幻英雄，更使人领悟到这虚幻之后英雄寂灭的悲剧。这正是吴承恩向世人透露的生命密码。
吴承恩以神鬼传奇的故事、英雄末路的悲剧昭示后人，实是演绎人生灾难与生命厄运，主人公的奇巧经历与遭遇使人发出由衷的赞美、无奈的感叹，而悲剧的精魂在于主人公面临灾难与厄运时不向命运屈服、敢于抗斗的人性精神与生命活力，这就是悲剧英雄的美学特质。这样的文化影响力不是让人消沉、悲观，而是给人以精神上的警醒与惕励。齐天大圣战天斗地的背后却是命运转圜、生态变异，令人长歌当哭的是孙悟空的终极命运——中华2000年文化史上的普世价值证明，英雄蜕化成变种、个性沦落为共性、人性泯灭于礼教，这是千古刻板的悲剧逻辑和英雄结局，更是文化的深层悲哀。失落的英雄是民族的悲哀；民族不仅失落了一个英雄，也失落在一个又一个悲哀的时代。
在生命意义上，孙悟空的命运结局与西方的浮士德颇为相似，但浮士德实现的是自己的人生价值，张扬的是不断完善自我、勇往直前的精神。与孙悟空命运不同的是，魔鬼见浮士德已死，就想夺取他的灵魂。一群天使赶来，把浮士德的灵魂接到天上，拯救他的灵魂，是因为他永远奋发向上。在上天看来，生命的意义不一定是取得某种伟大成就，而是永远奋发向上。孙悟空的命运是英雄含泪的苦痛：生命的本质在于生存意志，而生存意志的本质就是痛苦。“痛苦让人有存在感。”英雄的悲剧是“在我们面前演出人类难以形容的痛苦、悲伤，演出邪恶的胜利，嘲笑着人的偶然性的统治，演出正直、无辜的人们不可挽回的失陷”。显然，在走进天竺灵山大雷音寺后，如来佛以慈善面容和救世主的形象，成就了这位大闹天宫的英雄，并为他加冕，而当佛祖的耀眼光环笼罩这位斗战胜佛时，他的形象迅速褪色。此刻，抗暴除恶的英雄就此陨落。
德拉克罗瓦为《浮士德》所绘插图《浮士德在书斋》
走出打铜巷，身后正是落英缤纷。
午后的春阳，暖人肺腑。遥想英雄与撰写英雄的人，不屈地穿越岁月风烟，顶住红尘纷扰，终以一页纸压沉多少时光，装订成隽永的典册，透出亘古永恒的香。
一阵风来，香便散了，被运河水哗哗地载向远方。